第1章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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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雨前夕（第1章：
上元是大年過後頭一個盛大節日，帝國上下熱鬧已極，洛川也無例外。村莊間人來人往，大人們走鄰訪裏，孩子們捧著新做的花燈玩鬧一處，紛紛吹噓炫耀著自己的，赤楓雨下，沈木阿姐沈香苦著臉來向風漣借面粉：“阿娘同阿木那小子光顧著買菜和做燈了，一番下來倒把最要緊的元宵給忘在一邊，這不，剩的錢都不夠買面包圓子了。”
恰巧風漣前陣子買多了面，早上包了元宵還剩不少，便都給了沈香，好奇問：“有了面，還要包餡，你們還有錢買做餡的麽？”
沈香說她娘買了不少芝麻，今年看樣子也只能包芝麻的。兩人又閑聊幾句她便連連道謝離開。潼洛捧著只冒著騰騰熱氣的陶碗滿面紅光，碗裏是他娘親方煮好的圓子，都是他最愛吃的棗泥餡，風漣蹲下身子輕撫他的頭發：“阿潼，晚上的面條和圓子娘親都會提前做好放鍋裏煮著，你自己盛出來吃。還有，乖乖呆在家裏，不要出門亂跑，待娘親回來。”
潼洛乖順點頭：“娘親出去辦事，也要記得保護好自己。”
風漣抱著他親了一口。
“阿潼哥哥——”
久違的清脆呼喚乍然響起，伴著銀鈴般的笑聲。潼洛眼睛驀亮，飛快把碗放到一邊擡頭看向院門口，一個藍衣錦鞋的嫩白的小丫頭俏生生立在那兒，身後跟著一雙男女。
女孩笑靨如花，玉雪玲瓏，梳著高高的雙髻，雪色的緞帶同流墨雲發一起輕盈飛揚，美麗如畫。潼洛笑著喚她：“小冰藍！”
冰藍興奮地撲過去，重重撲進了他的懷裏。
兩個小家夥一重逢就滔滔不絕嘮了開。風漣看向紅楓下那一對璧人，女子身著翠裘，秀發披肩，腰系一支青色玉笛，眉目含笑盈盈，仿佛清塘風荷。男子青衣華服，清雋優雅，腰上亦系一笛，向她淺笑：“漣公主，別來無恙。”
風漣笑迎他們進了屋，君長顏手裏還提著兩個玉盒，到了屋裏打開，一陣熱香冒出來，笑說：“一些自己做的元宵和湯餅茶糕，姑娘莫要推辭。”風漣道：“本來入宮赴宴備禮便甚麻煩了，還要做這些…”
歐木遙笑道：“每逢過節長顏就愛做這些，公主也別拒了她的心意。”
風漣燒水煮了茶，斟了三杯，歐木遙輕抿一
口，說道：“公主要隨上帝宮不難，易容換顏扮作長顏身邊的侍從亦不難，”微微蹙眉，“只是盛宴之時人多眼雜，更多得是公主的熟人，一旦公主洩了靈息，極可能引起猜疑…且帝宮守衛到處森嚴，要尋救玄蔚公主著實難上加難，公主可有萬全之法？”
風漣低聲道：“我能夠完全掩藏靈息，加上易容換顏，不會被人認出。屆時…我會設法探聽玄蔚所在，若能救出她，便將她易容成侍女一道離宮，若不能，只能再想別計。”
君長顏頷首：“對了，聽說前陣子皇族的軍隊來了洛川搜查，”她眼中露出擔憂之色，“姑娘可有出事？”
風漣搖頭：“沒事。眼下最重要的，還是玄蔚…二位放心，若我不慎暴露，也決計不會牽累歐木一族。”
時光飛逝，很快到了日沈西山的暮時。
洛村紅楓小院前，已停著一輛青金雕琢的飛馬車架。潼洛依依不舍地從風漣懷裏離開，風漣已換上了君長顏帶來的侍女服飾，凝著他又是好一番叮囑，才終於離去。轉身的一刻，廣袖拂過臉頰，袖袂落下，呈出一張全新而普通的平凡面容，隨著君長顏與歐木遙一起上了車。
冰藍撩開窗簾笑著向潼洛告別。風漣深吸了口氣，靜聽著膛中心臟跳動。
白駒展翼，清嘯悠長，乘風化為一道青光，與自其他遠方而來的無數華美的車架一起，宛如繽紛流虹穿過了漫空暮霞，飛向茫茫海天之上的輝煌巍峨的宮城…
而被獨自留在洛村的潼洛，自不可能乖乖呆在家裏一夜。
在風漣背身而去的那一刻，男孩蒼藍色的眼睛便爍過一絲狡黠的明光。往年上元，他最多同娘親去對岸逛街，元夕夜裏有猜燈謎，花燈會，舞龍獅，放天燈河燈等習俗，他見過上元時洛川的燈火繁華，卻從未見過百裏之外的帝都長街是怎樣十倍百倍的熱鬧。
他和娘親約好了，今年上元，要去帝域看燈花看煙火。
可是娘親臨時食言了，他只能自己一人去了。
風漣再次來到這座宮城，已覺恍如隔世。
一切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，又似乎什麽都有著她無法發覺的改變。隨著歐木氏族人穿行在來往的人流之中，看著天穹高遠，滿目絢爛瑰麗，星月同輝
，點綴得幽藍長空浩然璀璨，輝煌處燈火曜曜，華影交錯。
熾華斑斕的長明琉璃燈星海一樣密集，仿佛鋪展至天際，一條條一道道，似華美的玉帶焚過月圓長夜。鼎沸的人聲喧嚷堪比朝天的烈火，幾乎要熔化那寒月清輝，佳節盛宴，諸族同聚一堂，自是非同一般熱鬧。
富麗堂皇的大殿懸在夜上弦雲海高處，四方星子璀璨，仰頭可見銀月夜穹，風雲浮焰，可以看見浩瀚的九天長霄，盛世煙火，蒼茫如畫，諸方皇族逐一入席，觥籌交錯喧聲滔天，一片沸沸揚揚笑語不絕。她同另一名侍女恭敬立在歐木遙身後，因歐木氏族位高崇，席位也靠前，離得主座較近，風漣微一擡眼，掃過高臺上那神聖光明的主座——沒有人。掠開目光，燈光亮得刺得眼睛有些疼，泛出熱來，望著不斷入殿的人影和席上的眾人。
千羽若為凰韶斟了酒，也給自己斟了一杯，行至歐木遙之前笑敬：“遙殿下與君皇妃近來可好？”
歐木遙起身亦敬了一杯，笑道：“甚好。說來今日怎沒見阿澄？”
千羽若笑笑搖頭：“誰叫今日是那小子生辰
，呆不住出門玩去了。”
一陣笑言，二人方暫別，對面凰韶笑容明媚地沖君長顏招著手，千羽倚慕與麒汐雪世僅一道之隔，互相笑著敬了杯酒，說著什麽。說話間數座之外跑來一個錦衣華服的漂亮男孩，生得粉裝玉琢煞是好看，被千羽倚慕撫了撫頭，又蹭蹭跑到千羽若那兒去，揪著他衣角笑，叫了聲什麽。
風漣看他口型，辨得出那是舅舅二字。
眼風瞟向那頭的索禦玦和千羽樂。想他二人如今也有了孩子，看來婚後感情已逐日融洽，倒是好事一樁。
有人笑說：“闌夕小殿下聰明伶俐又開朗活潑，有這樣的孩兒可真是福氣，將來長大必也是一代人傑。”
一金袍男子道：“闌夕殿下同千羽氏的澄殿下雖是表兄弟，性情可真真不同，一個純真一個邪氣，卻都是天賦異稟的絕世之材啊。”
“明傅一族的血脈才真正是了不得。四年前二皇妃希琴氏誕下皇子玉宮，一個多月前四皇妃闌夜氏又誕下一對龍鳳胎，前者誕世花蕊含金，後者誕世帝星爍熒，皆帝皇祥瑞之象…這玉宮皇子生性文靜，四歲之齡便熟讀史書，行舉從容頗具風度，到底是被
瑾公子視如己出地教養愛護著…”
殿中四處人聲，一波蓋過一波，卻還是有些聲音蓋不住地傳過來，歐木遙不禁將眼風往後微瞟，只見得風漣低低垂著頭和眼，那羽睫一低便掩了所有心緒。忽然眾聲俱寂，大殿安靜了下來，風漣輕擡了眸看去，是明傅皇族的人到了。
最前是洛柯。男子著紫裘束玉冠，腰間白玉扇輕輕搖晃，眉宇俊雅溫潤依舊，攜皇妃歌瀾一道入座，後一雙白衣璧人，男雪衣白發清雅出塵，女碧發青瞳溫柔可人，是無雪和幽光。煙藍裙衫赤金裘、鳳眸高挑的兮暮，紅發張揚的璣璇，金袍墨發風流不羈的五皇子殤因…還有那個走在最後的姿態懶散的女子。
身穿紫白錦裳，長發高束猶若少年，眉眼一片清邪冷麗，冰灰色瞳眸瀲灩著令眾人都胸口一寒的銳氣，卻偏偏叫風漣眼底一酸，不願再看。
琉璃金輝下幾人逐一落坐，這時殿外方傳來一道輕笑，一人步若輕雲隨風入殿，眼尾含笑白衣翩然，正乃三殿下月暝。
他身著鑲繡淺淺銀邊的白色華裘，外罩一件天青色流明紋長袍，墨黑的發束在銀冠之中，隨風飄揚，一派灑脫。不少人見了他起身作揖問候，他一一
笑著應了，便在他方落坐不久，殿外侍仆通傳的聲音響起：“公子殿下到。”
眾人齊齊起身，襝衽俯腰作禮，侍從跪下了一地，叩拜低呼。
風漣心口顫縮，手攥得死緊，指尖堪堪刺進肉中。隨著旁人跪地行禮，頭壓得低低的，目光緊凝住眼前的地面。鼻尖拂來熟悉的清香，她看著那一抹玄色掠過金石之地——他自她跟前走過，徑直上了那高臺玉座，溫和的嗓音有些縹緲，亦有些疲憊：“佳節盛宴不必拘束。起來罷。”
風漣隨眾人起了身，動作很慢，很僵硬，緩緩擡起頭，望向高臺之上。
整整五年了。
她恍惚發覺，原來，已有這麽久了。
記憶中的眉眼，記憶中的風華，沒有半分改變。讓她眼睛瞬間熱起來的，卻是立在他身旁的那個纖細窈窕的黑衣少女——瓜子般尖削的臉白皙無暇，一雙琉璃明眸是純澈晶瑩的黑，顧盼間那樣凜冽又寧靜。
她眼眶濕熱，幾乎就要上前叫出聲來。
阿想…
她已經長大了。
昔年那稚嫩的小丫頭，已成了窈窕美麗的少女。她立在那人身畔，玉帶束腰，木簪挽發，腰間鏤空的佩劍映著燈火流光斑斕。這些年，原來她沒有繼續在浮宮生活，而是一直隨侍在他身邊。
諸臣輪番敬酒獻禮，有人詢問：“聽聞公子近來身體微恙，不知可好？”
離瑾含笑道：“早已無礙。倒是勞煩諸位掛心。”
長明盞中金色的火焰簇攏交映，燦亮無極，這麽一看，風漣才猛發覺他蒼白清減了不少，雖依舊風華奪目，卻隱隱蘊著一種叫人說不出來的東西。他的病，究竟到了什麽程度了，即使沒有阿潼血髓為引，帝宮中能醫無數，豈會治不好他？一通亂思間歌舞已起，笙樂漫耳，絲竹瑤琴細織天籟，起伏在燦爛月穹之下。
樂音中絕世的舞女翩然從天降，曼妙身姿若仙若靈，伴著清靡弦樂甩袖飛舞。極光織成的霓袖那樣綻放，幾將整座大殿都化為了星漢銀河盡頭那一片將晨時隕星墜落的蒼茫…陶醉之間，眾人心弦亦繃得死緊。才經過洗塵宴上宇文氏公主假扮舞女刺殺一事，這次誰不是提心吊膽著生怕再來一回。
而上次風波的主角倒依舊淡然地倚在那高高
玉座之上，湛眸輕垂，靜靜遙看著下方盛大繽紛的舞場…歌舞間氣氛也放松熱鬧起來，一片閑聊笑語，和樂融融。又有人來向歐木氏敬酒獻禮，金藍聖服，袖縫明珠，正是索禦玦。隨著他的到來，闌夕也顛顛跑過來，同一旁的小冰藍笑語不斷。歐木遙回飲後笑問：“今日玦殿下同索禦大人都到了，怎未見傾寒殿下？”
索禦玦答：“義兄前幾日回了淺流看望白羅閣下，今日大抵趕不及來了。”轉身低喚，隨從依次上前，呈上節禮。 歐木遙笑道：“代我謝過令尊令兄。阿遙亦備了些薄禮，還望笑納，你們還不快去將東西取來。”側眸掃過風漣與另一名侍女。風漣眼底閃爍微光，隨之應聲，即刻疾步而去。
頂著頭上熾熱的燈火和湛涼的月光，她終於離開這令她如立針氈的殿堂，不敢回頭看，亦不敢放慢腳步…
上元盛節，滿城燈彩，千裏浮華相映星月，亦是繁華璀璨到了極處。
香車寶馬幾乎填滿了路，蒸騰的美食香氣熔了寒夜的冷霧，到處可見各色各樣的花燈一盞接一盞鋪延了十裏百裏。潼洛雪凈玉白的小臉也被燈火映成了五顏六色，他一手煎糕一手燒餅，胳膊上還掛著只
紫月牙船燈，興沖沖地到處游逛著。
有時候著實得佩服自己生得有智慧。一上街來，看到最多的便是燈謎的攤鋪，帝都最好看的花燈都在這些地方，花錢還買不來，百姓熱火朝天苦思冥想，只欲贏一盞好看中意的燈，許多謎著實太難，男女老少絞盡腦汁，最終卻被潼洛答對了，贏了攤上最美的花燈。其實他對這些燈沒甚興趣，本只是湊個熱鬧，卻偶然冒出靈感，於是他猜完這個猜下個，幾乎猜遍了所有攤的難謎，在無數人目瞪口呆之下贏了一堆花燈。直到滿得再也拿不下，他就在路邊拿廢布鋪了塊毯子，叫賣所有贏來的花燈。
毫無懸念，一搶而空，他也賺得盆滿缽滿。
然後他拿著這些錢高高興興地去買他最愛的，所有以前想買卻不能買的小吃。自屬煎糕最多。
當然，雖買了不少，他也還省留著一些錢打算帶回去給娘親。
手上有吃的，眼前有絢爛的煙火和精彩的表演，他一路吃一路走一路看，一張臉蛋紅撲撲，幾乎把自己融化在這無邊的繁華裏。前方隱隱傳來喧嘩，卻似乎還夾雜著怒罵聲，潼洛吞著糕餅擠到一處攤子前，頭頂紅綢彩燈飄懸搖曳，周圍圍了不少指點的人，他聽見一個女孩哇哇大哭的聲音：“明明是我！明
明是我猜對的！燈是我的，你不要臉！”
然後響起個惱羞成怒的粗聲：“臭丫頭嚷嚷什麽！有種自己贏個燈去，莫再這無理取鬧！”
女孩哭聲頓時更響，被家人抱在懷裏急哄，怒喝聲出自一名儀表堂堂的黃衫青年。潼洛一問才知，原來事因一盞琉璃天鵝燈，那琉璃堪稱絕世精品，做工亦美，許多人眼饞，而最終猜對謎的是那名黃衫青年，誰料突然殺出個水靈的小姑娘，哭叫著說那是她猜對的，一時惹人議論紛紛。要說那女孩看去不過七八歲年紀，怎會猜出這樣有難度的謎，且孩子哭鬧的話素來沒什麽說服力，不少人更是信那黃衫青年。
“可是我親耳聽見了啊，分明是小姐姐說的答案，被你聽到，才搶先說了出去。”吵嚷中一個滿含鄙夷的稚嫩聲音突然傳來，人群之外，卻是一名紫衣玉帶，眉目如畫的男孩一臉冷笑地開口…
枯葉在潭水上打起淺淺漣漪，風漣離開大殿後，尋了處幽僻地方。緩緩揚起雙袖，火紅色的輝芒升湧上來，將她整個人罩住，流光波漾輕顫，其中的身影亦隨之扭曲幻變。待光輝退去後，潭邊已再無身著青衣的女子身影，只有一名藍衫墨發，身姿修長的翩然公子。
風漣看著倒映在碧澄潭水中的，熟悉卻已相
隔五年的臉孔。
似最完美的白玉雕成，美麗優雅豐神俊朗，雙眼脈脈淌著柔軟星輝，可以一眼望到人心底裏去。她與傾寒相處過長久時日，此番扮作他的模樣，行舉作風少說能仿個八成有餘。藍袖垂下，她翩然飛身而起，腳下若踩著雲風一路疾行，穿過雲海上下一重重瓊樓玉宇。
她先去了雲下暗域的玄冥牢。自當年極夜聖獄被毀，玄冥牢便是夜上弦最大的牢獄。她不知玄蔚被關在何處，只能先從雲下所有的牢域一處處找起。灰黑的濃雲團團翻滾聚散，她很順利地入了玄冥牢，頂著傾寒的皮囊，牢獄守衛知他乃殺神身份，無一敢阻。可是，玄蔚並不在玄冥牢中。
繼續找遍其它牢獄，也都無人。
一個答案，呼之欲出。
她亦曾以宇文氏餘孽之身，被囚於夜上弦中的某處，淚痕亦是。蒼古殿，是那人的寢殿，換作平常她必不敢輕易靠近，但今夜上元，他正在宴中，是個絕佳機會…
華殿盛宴上，珠歌翠舞，人聲鼎沸，離瑾靜倚高座之上，輕扣著酒盞。
燈光瓊液人影明月，霞綢彩衣霓袖笙歌，無
邊繁華，無邊盛景，他卻為何偏覺得那樣孤寂，一切都仿佛那樣遙遠而枯燥。
十丈紅塵，三千浮華，壯美山河，廣袤天地，到盡頭來，卻都難比那一抹紅衣的半分驚艷。那是業火，是血烙，燒在心上，刻在骨中，至死猶存。因那樣的紅衣，那樣像的眉眼，他可以任那美麗的少女將劍指向他的心臟，因那樣深入骨髓的思念，他可以日夜貪戀著剖心裂肺的疼痛，五年不休地尋找她的蹤影。
沒有她在，便是永生黑暗。
花想瞧他飲得多了，擰了眉頭。月暝上前關懷詢問，他笑笑嘆道：“我有些累了，陪我出去走走吧。”
風漣走去蒼古殿的路基本是暗道，以避遇上旁人，擔心著玄蔚，不由愈發加快了速度。
而玄蔚，確實就在蒼古殿中。
大抵沒人會想到，前陣子尚在孤蘭公主洗塵宴上亮劍刺殺瑾公子，怒斥明傅一族的宇文氏小公主，此刻卻在蒼古殿鳥語花香的後庭裏哼著小曲晃著雙腿蕩著秋千。
天上月盈，清暉千裏，灑了斑斑碎銀在翠綠的草木上。秋千上的少女一身大紅的衣，秋千旁立著
一把純金色的劍。她流雲似的墨發隨風恣意飄揚在月光下，面貌昳麗，眉如新月，眼似清泉，唇若薄櫻。百無聊賴地蕩了會兒秋千，望向一旁白衣靜立的美麗侍女時眼中含著一脈耀耀清光；“金琉，他什麽時候回來再教我練劍？”
侍女墨發金眼，容貌柔美，正是夜上弦侍長金琉。她總是帶笑，此刻的笑容美麗中卻含著那麽點憂傷懷念的意味：“宴會結束公子便回來了。”
“那，你說姐姐會來救我嗎？”
金琉面色一動，眼中盈了些薄薄水霧：“漣姑娘若還活著，便一定會的。”
玄蔚挑了挑眉：“姐姐當然活著！還有…”話到一半，她將有關她小外甥的事都咽了下去，輕輕垂下了頭，須臾又擡了起來：“他遲遲不放我走，不就是想等姐姐來救我嗎，他回來得晚了，就不怕見不到姐姐？”
金琉眼中的水霧更重了：“這庭園周設了結界，若有除您與屬下的人踏入結界便會自動鎖起，誰都離不開…公子，只想再見漣姑娘一面，哪怕只是看一眼。他不會傷害她，也絕不會做任何惹她不快的事情，還望公主相信，成全。”
玄蔚撇撇嘴：“好吧。”
她相信那個人，也可憐那個人。
她千裏迢迢從青神來到帝都，確是懷抱著一腔濃烈恨意。
離開從小生活的家園，隨著族人流落冰天雪地，只能與茫茫白雪為伴，在青神蒼藍色的天空下度過了豆蔻年華，這一切一切都是因為明傅一族，加之在宇文煌長年影響之下，她自然而然對那人生了恨意。在她心中，他是十惡不赦冷血殘酷的，他害得她和族人們只能做見不得光的老鼠。殺了他，一切都能改變了。
可是當她真正了解了他，卻又發現，似乎不是那麽一回事。
她刺殺失敗了，他沒有殺她，而是將她帶回了這裏，還教她修靈，教她練劍。他很溫柔，一點兒也不冷酷。他甚至告訴她，快了，不久之後，她和族人們便無需再顛沛流離，四處躲藏了，她很快就能回家了。
她閃著淚光問他，是真的嗎？他笑著說，真的，拉勾。
那麽溫柔的人。他對她，甚至比她的兄姐對她都好，她問為什麽，彼時，他湛藍的眼睛看著她，像深海泛了大霧，一片朦朧，沒有回答她。直到金琉
眼中也含著同樣霧氣地對她說，她同她姐姐甚像的時候，她才明白。
原來，他愛姐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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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元是大年過後頭一個盛大節日，帝國上下熱鬧已極，洛川也無例外。村莊間人來人往，大人們走鄰訪裏，孩子們捧著新做的花燈玩鬧一處，紛紛吹噓炫耀著自己的，赤楓雨下，沈木阿姐沈香苦著臉來向風漣借面粉：“阿娘同阿木那小子光顧著買菜和做燈了，一番下來倒把最要緊的元宵給忘在一邊，這不，剩的錢都不夠買面包圓子了。”
恰巧風漣前陣子買多了面，早上包了元宵還剩不少，便都給了沈香，好奇問：“有了面，還要包餡，你們還有錢買做餡的麽？”
沈香說她娘買了不少芝麻，今年看樣子也只能包芝麻的。兩人又閑聊幾句她便連連道謝離開。潼洛捧著只冒著騰騰熱氣的陶碗滿面紅光，碗裏是他娘親方煮好的圓子，都是他最愛吃的棗泥餡，風漣蹲下身子輕撫他的頭發：“阿潼，晚上的面條和圓子娘親都會提前做好放鍋裏煮著，你自己盛出來吃。還有，乖乖呆在家裏，不要出門亂跑，待娘親回來。”
潼洛乖順點頭：“娘親出去辦事，也要記得保護好自己。”
風漣抱著他親了一口。
“阿潼哥哥——”
久違的清脆呼喚乍然響起，伴著銀鈴般的笑聲。潼洛眼睛驀亮，飛快把碗放到一邊擡頭看向院門口，一個藍衣錦鞋的嫩白的小丫頭俏生生立在那兒，身後跟著一雙男女。
女孩笑靨如花，玉雪玲瓏，梳著高高的雙髻，雪色的緞帶同流墨雲發一起輕盈飛揚，美麗如畫。潼洛笑著喚她：“小冰藍！”
冰藍興奮地撲過去，重重撲進了他的懷裏。
兩個小家夥一重逢就滔滔不絕嘮了開。風漣看向紅楓下那一對璧人，女子身著翠裘，秀發披肩，腰系一支青色玉笛，眉目含笑盈盈，仿佛清塘風荷。男子青衣華服，清雋優雅，腰上亦系一笛，向她淺笑：“漣公主，別來無恙。”
風漣笑迎他們進了屋，君長顏手裏還提著兩個玉盒，到了屋裏打開，一陣熱香冒出來，笑說：“一些自己做的元宵和湯餅茶糕，姑娘莫要推辭。”風漣道：“本來入宮赴宴備禮便甚麻煩了，還要做這些…”
歐木遙笑道：“每逢過節長顏就愛做這些，公主也別拒了她的心意。”
風漣燒水煮了茶，斟了三杯，歐木遙輕抿一
口，說道：“公主要隨上帝宮不難，易容換顏扮作長顏身邊的侍從亦不難，”微微蹙眉，“只是盛宴之時人多眼雜，更多得是公主的熟人，一旦公主洩了靈息，極可能引起猜疑…且帝宮守衛到處森嚴，要尋救玄蔚公主著實難上加難，公主可有萬全之法？”
風漣低聲道：“我能夠完全掩藏靈息，加上易容換顏，不會被人認出。屆時…我會設法探聽玄蔚所在，若能救出她，便將她易容成侍女一道離宮，若不能，只能再想別計。”
君長顏頷首：“對了，聽說前陣子皇族的軍隊來了洛川搜查，”她眼中露出擔憂之色，“姑娘可有出事？”
風漣搖頭：“沒事。眼下最重要的，還是玄蔚…二位放心，若我不慎暴露，也決計不會牽累歐木一族。”
時光飛逝，很快到了日沈西山的暮時。
洛村紅楓小院前，已停著一輛青金雕琢的飛馬車架。潼洛依依不舍地從風漣懷裏離開，風漣已換上了君長顏帶來的侍女服飾，凝著他又是好一番叮囑，才終於離去。轉身的一刻，廣袖拂過臉頰，袖袂落下，呈出一張全新而普通的平凡面容，隨著君長顏與歐木遙一起上了車。
冰藍撩開窗簾笑著向潼洛告別。風漣深吸了口氣，靜聽著膛中心臟跳動。
白駒展翼，清嘯悠長，乘風化為一道青光，與自其他遠方而來的無數華美的車架一起，宛如繽紛流虹穿過了漫空暮霞，飛向茫茫海天之上的輝煌巍峨的宮城…
而被獨自留在洛村的潼洛，自不可能乖乖呆在家裏一夜。
在風漣背身而去的那一刻，男孩蒼藍色的眼睛便爍過一絲狡黠的明光。往年上元，他最多同娘親去對岸逛街，元夕夜裏有猜燈謎，花燈會，舞龍獅，放天燈河燈等習俗，他見過上元時洛川的燈火繁華，卻從未見過百裏之外的帝都長街是怎樣十倍百倍的熱鬧。
他和娘親約好了，今年上元，要去帝域看燈花看煙火。
可是娘親臨時食言了，他只能自己一人去了。
風漣再次來到這座宮城，已覺恍如隔世。
一切似乎什麽都沒有改變，又似乎什麽都有著她無法發覺的改變。隨著歐木氏族人穿行在來往的人流之中，看著天穹高遠，滿目絢爛瑰麗，星月同輝
，點綴得幽藍長空浩然璀璨，輝煌處燈火曜曜，華影交錯。
熾華斑斕的長明琉璃燈星海一樣密集，仿佛鋪展至天際，一條條一道道，似華美的玉帶焚過月圓長夜。鼎沸的人聲喧嚷堪比朝天的烈火，幾乎要熔化那寒月清輝，佳節盛宴，諸族同聚一堂，自是非同一般熱鬧。
富麗堂皇的大殿懸在夜上弦雲海高處，四方星子璀璨，仰頭可見銀月夜穹，風雲浮焰，可以看見浩瀚的九天長霄，盛世煙火，蒼茫如畫，諸方皇族逐一入席，觥籌交錯喧聲滔天，一片沸沸揚揚笑語不絕。她同另一名侍女恭敬立在歐木遙身後，因歐木氏族位高崇，席位也靠前，離得主座較近，風漣微一擡眼，掃過高臺上那神聖光明的主座——沒有人。掠開目光，燈光亮得刺得眼睛有些疼，泛出熱來，望著不斷入殿的人影和席上的眾人。
千羽若為凰韶斟了酒，也給自己斟了一杯，行至歐木遙之前笑敬：“遙殿下與君皇妃近來可好？”
歐木遙起身亦敬了一杯，笑道：“甚好。說來今日怎沒見阿澄？”
千羽若笑笑搖頭：“誰叫今日是那小子生辰
，呆不住出門玩去了。”
一陣笑言，二人方暫別，對面凰韶笑容明媚地沖君長顏招著手，千羽倚慕與麒汐雪世僅一道之隔，互相笑著敬了杯酒，說著什麽。說話間數座之外跑來一個錦衣華服的漂亮男孩，生得粉裝玉琢煞是好看，被千羽倚慕撫了撫頭，又蹭蹭跑到千羽若那兒去，揪著他衣角笑，叫了聲什麽。
風漣看他口型，辨得出那是舅舅二字。
眼風瞟向那頭的索禦玦和千羽樂。想他二人如今也有了孩子，看來婚後感情已逐日融洽，倒是好事一樁。
有人笑說：“闌夕小殿下聰明伶俐又開朗活潑，有這樣的孩兒可真是福氣，將來長大必也是一代人傑。”
一金袍男子道：“闌夕殿下同千羽氏的澄殿下雖是表兄弟，性情可真真不同，一個純真一個邪氣，卻都是天賦異稟的絕世之材啊。”
“明傅一族的血脈才真正是了不得。四年前二皇妃希琴氏誕下皇子玉宮，一個多月前四皇妃闌夜氏又誕下一對龍鳳胎，前者誕世花蕊含金，後者誕世帝星爍熒，皆帝皇祥瑞之象…這玉宮皇子生性文靜，四歲之齡便熟讀史書，行舉從容頗具風度，到底是被
瑾公子視如己出地教養愛護著…”
殿中四處人聲，一波蓋過一波，卻還是有些聲音蓋不住地傳過來，歐木遙不禁將眼風往後微瞟，只見得風漣低低垂著頭和眼，那羽睫一低便掩了所有心緒。忽然眾聲俱寂，大殿安靜了下來，風漣輕擡了眸看去，是明傅皇族的人到了。
最前是洛柯。男子著紫裘束玉冠，腰間白玉扇輕輕搖晃，眉宇俊雅溫潤依舊，攜皇妃歌瀾一道入座，後一雙白衣璧人，男雪衣白發清雅出塵，女碧發青瞳溫柔可人，是無雪和幽光。煙藍裙衫赤金裘、鳳眸高挑的兮暮，紅發張揚的璣璇，金袍墨發風流不羈的五皇子殤因…還有那個走在最後的姿態懶散的女子。
身穿紫白錦裳，長發高束猶若少年，眉眼一片清邪冷麗，冰灰色瞳眸瀲灩著令眾人都胸口一寒的銳氣，卻偏偏叫風漣眼底一酸，不願再看。
琉璃金輝下幾人逐一落坐，這時殿外方傳來一道輕笑，一人步若輕雲隨風入殿，眼尾含笑白衣翩然，正乃三殿下月暝。
他身著鑲繡淺淺銀邊的白色華裘，外罩一件天青色流明紋長袍，墨黑的發束在銀冠之中，隨風飄揚，一派灑脫。不少人見了他起身作揖問候，他一一
笑著應了，便在他方落坐不久，殿外侍仆通傳的聲音響起：“公子殿下到。”
眾人齊齊起身，襝衽俯腰作禮，侍從跪下了一地，叩拜低呼。
風漣心口顫縮，手攥得死緊，指尖堪堪刺進肉中。隨著旁人跪地行禮，頭壓得低低的，目光緊凝住眼前的地面。鼻尖拂來熟悉的清香，她看著那一抹玄色掠過金石之地——他自她跟前走過，徑直上了那高臺玉座，溫和的嗓音有些縹緲，亦有些疲憊：“佳節盛宴不必拘束。起來罷。”
風漣隨眾人起了身，動作很慢，很僵硬，緩緩擡起頭，望向高臺之上。
整整五年了。
她恍惚發覺，原來，已有這麽久了。
記憶中的眉眼，記憶中的風華，沒有半分改變。讓她眼睛瞬間熱起來的，卻是立在他身旁的那個纖細窈窕的黑衣少女——瓜子般尖削的臉白皙無暇，一雙琉璃明眸是純澈晶瑩的黑，顧盼間那樣凜冽又寧靜。
她眼眶濕熱，幾乎就要上前叫出聲來。
阿想…
她已經長大了。
昔年那稚嫩的小丫頭，已成了窈窕美麗的少女。她立在那人身畔，玉帶束腰，木簪挽發，腰間鏤空的佩劍映著燈火流光斑斕。這些年，原來她沒有繼續在浮宮生活，而是一直隨侍在他身邊。
諸臣輪番敬酒獻禮，有人詢問：“聽聞公子近來身體微恙，不知可好？”
離瑾含笑道：“早已無礙。倒是勞煩諸位掛心。”
長明盞中金色的火焰簇攏交映，燦亮無極，這麽一看，風漣才猛發覺他蒼白清減了不少，雖依舊風華奪目，卻隱隱蘊著一種叫人說不出來的東西。他的病，究竟到了什麽程度了，即使沒有阿潼血髓為引，帝宮中能醫無數，豈會治不好他？一通亂思間歌舞已起，笙樂漫耳，絲竹瑤琴細織天籟，起伏在燦爛月穹之下。
樂音中絕世的舞女翩然從天降，曼妙身姿若仙若靈，伴著清靡弦樂甩袖飛舞。極光織成的霓袖那樣綻放，幾將整座大殿都化為了星漢銀河盡頭那一片將晨時隕星墜落的蒼茫…陶醉之間，眾人心弦亦繃得死緊。才經過洗塵宴上宇文氏公主假扮舞女刺殺一事，這次誰不是提心吊膽著生怕再來一回。
而上次風波的主角倒依舊淡然地倚在那高高
玉座之上，湛眸輕垂，靜靜遙看著下方盛大繽紛的舞場…歌舞間氣氛也放松熱鬧起來，一片閑聊笑語，和樂融融。又有人來向歐木氏敬酒獻禮，金藍聖服，袖縫明珠，正是索禦玦。隨著他的到來，闌夕也顛顛跑過來，同一旁的小冰藍笑語不斷。歐木遙回飲後笑問：“今日玦殿下同索禦大人都到了，怎未見傾寒殿下？”
索禦玦答：“義兄前幾日回了淺流看望白羅閣下，今日大抵趕不及來了。”轉身低喚，隨從依次上前，呈上節禮。 歐木遙笑道：“代我謝過令尊令兄。阿遙亦備了些薄禮，還望笑納，你們還不快去將東西取來。”側眸掃過風漣與另一名侍女。風漣眼底閃爍微光，隨之應聲，即刻疾步而去。
頂著頭上熾熱的燈火和湛涼的月光，她終於離開這令她如立針氈的殿堂，不敢回頭看，亦不敢放慢腳步…
上元盛節，滿城燈彩，千裏浮華相映星月，亦是繁華璀璨到了極處。
香車寶馬幾乎填滿了路，蒸騰的美食香氣熔了寒夜的冷霧，到處可見各色各樣的花燈一盞接一盞鋪延了十裏百裏。潼洛雪凈玉白的小臉也被燈火映成了五顏六色，他一手煎糕一手燒餅，胳膊上還掛著只
紫月牙船燈，興沖沖地到處游逛著。
有時候著實得佩服自己生得有智慧。一上街來，看到最多的便是燈謎的攤鋪，帝都最好看的花燈都在這些地方，花錢還買不來，百姓熱火朝天苦思冥想，只欲贏一盞好看中意的燈，許多謎著實太難，男女老少絞盡腦汁，最終卻被潼洛答對了，贏了攤上最美的花燈。其實他對這些燈沒甚興趣，本只是湊個熱鬧，卻偶然冒出靈感，於是他猜完這個猜下個，幾乎猜遍了所有攤的難謎，在無數人目瞪口呆之下贏了一堆花燈。直到滿得再也拿不下，他就在路邊拿廢布鋪了塊毯子，叫賣所有贏來的花燈。
毫無懸念，一搶而空，他也賺得盆滿缽滿。
然後他拿著這些錢高高興興地去買他最愛的，所有以前想買卻不能買的小吃。自屬煎糕最多。
當然，雖買了不少，他也還省留著一些錢打算帶回去給娘親。
手上有吃的，眼前有絢爛的煙火和精彩的表演，他一路吃一路走一路看，一張臉蛋紅撲撲，幾乎把自己融化在這無邊的繁華裏。前方隱隱傳來喧嘩，卻似乎還夾雜著怒罵聲，潼洛吞著糕餅擠到一處攤子前，頭頂紅綢彩燈飄懸搖曳，周圍圍了不少指點的人，他聽見一個女孩哇哇大哭的聲音：“明明是我！明
明是我猜對的！燈是我的，你不要臉！”
然後響起個惱羞成怒的粗聲：“臭丫頭嚷嚷什麽！有種自己贏個燈去，莫再這無理取鬧！”
女孩哭聲頓時更響，被家人抱在懷裏急哄，怒喝聲出自一名儀表堂堂的黃衫青年。潼洛一問才知，原來事因一盞琉璃天鵝燈，那琉璃堪稱絕世精品，做工亦美，許多人眼饞，而最終猜對謎的是那名黃衫青年，誰料突然殺出個水靈的小姑娘，哭叫著說那是她猜對的，一時惹人議論紛紛。要說那女孩看去不過七八歲年紀，怎會猜出這樣有難度的謎，且孩子哭鬧的話素來沒什麽說服力，不少人更是信那黃衫青年。
“可是我親耳聽見了啊，分明是小姐姐說的答案，被你聽到，才搶先說了出去。”吵嚷中一個滿含鄙夷的稚嫩聲音突然傳來，人群之外，卻是一名紫衣玉帶，眉目如畫的男孩一臉冷笑地開口…
枯葉在潭水上打起淺淺漣漪，風漣離開大殿後，尋了處幽僻地方。緩緩揚起雙袖，火紅色的輝芒升湧上來，將她整個人罩住，流光波漾輕顫，其中的身影亦隨之扭曲幻變。待光輝退去後，潭邊已再無身著青衣的女子身影，只有一名藍衫墨發，身姿修長的翩然公子。
風漣看著倒映在碧澄潭水中的，熟悉卻已相
隔五年的臉孔。
似最完美的白玉雕成，美麗優雅豐神俊朗，雙眼脈脈淌著柔軟星輝，可以一眼望到人心底裏去。她與傾寒相處過長久時日，此番扮作他的模樣，行舉作風少說能仿個八成有餘。藍袖垂下，她翩然飛身而起，腳下若踩著雲風一路疾行，穿過雲海上下一重重瓊樓玉宇。
她先去了雲下暗域的玄冥牢。自當年極夜聖獄被毀，玄冥牢便是夜上弦最大的牢獄。她不知玄蔚被關在何處，只能先從雲下所有的牢域一處處找起。灰黑的濃雲團團翻滾聚散，她很順利地入了玄冥牢，頂著傾寒的皮囊，牢獄守衛知他乃殺神身份，無一敢阻。可是，玄蔚並不在玄冥牢中。
繼續找遍其它牢獄，也都無人。
一個答案，呼之欲出。
她亦曾以宇文氏餘孽之身，被囚於夜上弦中的某處，淚痕亦是。蒼古殿，是那人的寢殿，換作平常她必不敢輕易靠近，但今夜上元，他正在宴中，是個絕佳機會…
華殿盛宴上，珠歌翠舞，人聲鼎沸，離瑾靜倚高座之上，輕扣著酒盞。
燈光瓊液人影明月，霞綢彩衣霓袖笙歌，無
邊繁華，無邊盛景，他卻為何偏覺得那樣孤寂，一切都仿佛那樣遙遠而枯燥。
十丈紅塵，三千浮華，壯美山河，廣袤天地，到盡頭來，卻都難比那一抹紅衣的半分驚艷。那是業火，是血烙，燒在心上，刻在骨中，至死猶存。因那樣的紅衣，那樣像的眉眼，他可以任那美麗的少女將劍指向他的心臟，因那樣深入骨髓的思念，他可以日夜貪戀著剖心裂肺的疼痛，五年不休地尋找她的蹤影。
沒有她在，便是永生黑暗。
花想瞧他飲得多了，擰了眉頭。月暝上前關懷詢問，他笑笑嘆道：“我有些累了，陪我出去走走吧。”
風漣走去蒼古殿的路基本是暗道，以避遇上旁人，擔心著玄蔚，不由愈發加快了速度。
而玄蔚，確實就在蒼古殿中。
大抵沒人會想到，前陣子尚在孤蘭公主洗塵宴上亮劍刺殺瑾公子，怒斥明傅一族的宇文氏小公主，此刻卻在蒼古殿鳥語花香的後庭裏哼著小曲晃著雙腿蕩著秋千。
天上月盈，清暉千裏，灑了斑斑碎銀在翠綠的草木上。秋千上的少女一身大紅的衣，秋千旁立著
一把純金色的劍。她流雲似的墨發隨風恣意飄揚在月光下，面貌昳麗，眉如新月，眼似清泉，唇若薄櫻。百無聊賴地蕩了會兒秋千，望向一旁白衣靜立的美麗侍女時眼中含著一脈耀耀清光；“金琉，他什麽時候回來再教我練劍？”
侍女墨發金眼，容貌柔美，正是夜上弦侍長金琉。她總是帶笑，此刻的笑容美麗中卻含著那麽點憂傷懷念的意味：“宴會結束公子便回來了。”
“那，你說姐姐會來救我嗎？”
金琉面色一動，眼中盈了些薄薄水霧：“漣姑娘若還活著，便一定會的。”
玄蔚挑了挑眉：“姐姐當然活著！還有…”話到一半，她將有關她小外甥的事都咽了下去，輕輕垂下了頭，須臾又擡了起來：“他遲遲不放我走，不就是想等姐姐來救我嗎，他回來得晚了，就不怕見不到姐姐？”
金琉眼中的水霧更重了：“這庭園周設了結界，若有除您與屬下的人踏入結界便會自動鎖起，誰都離不開…公子，只想再見漣姑娘一面，哪怕只是看一眼。他不會傷害她，也絕不會做任何惹她不快的事情，還望公主相信，成全。”
玄蔚撇撇嘴：“好吧。”
她相信那個人，也可憐那個人。
她千裏迢迢從青神來到帝都，確是懷抱著一腔濃烈恨意。
離開從小生活的家園，隨著族人流落冰天雪地，只能與茫茫白雪為伴，在青神蒼藍色的天空下度過了豆蔻年華，這一切一切都是因為明傅一族，加之在宇文煌長年影響之下，她自然而然對那人生了恨意。在她心中，他是十惡不赦冷血殘酷的，他害得她和族人們只能做見不得光的老鼠。殺了他，一切都能改變了。
可是當她真正了解了他，卻又發現，似乎不是那麽一回事。
她刺殺失敗了，他沒有殺她，而是將她帶回了這裏，還教她修靈，教她練劍。他很溫柔，一點兒也不冷酷。他甚至告訴她，快了，不久之後，她和族人們便無需再顛沛流離，四處躲藏了，她很快就能回家了。
她閃著淚光問他，是真的嗎？他笑著說，真的，拉勾。
那麽溫柔的人。他對她，甚至比她的兄姐對她都好，她問為什麽，彼時，他湛藍的眼睛看著她，像深海泛了大霧，一片朦朧，沒有回答她。直到金琉
眼中也含著同樣霧氣地對她說，她同她姐姐甚像的時候，她才明白。
原來，他愛姐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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